2024年4月12日 星期五

大地:美國作家寫的中國故事,再由日文翻譯成中文

美國作家賽珍珠(Pearl S. Buck) 的代表作The Good Earth (一般譯為《大地》,伍蠡甫譯為《福地》)1932 獲得普立茲獎,賽珍珠又在1938年獲諾貝爾獎,把賽珍珠的名聲推到高峰。但這部由美國作家描寫中國農民的小說,中國讀者的反應卻有點尷尬,畢竟裡面寫的就是中國「荒災的頻仍、農民知識的淺陋、男子的貪鄙吝嗇、女子的卑抑、兵匪共產的威脅、不可勝數的水深火熱」( 伍蠡甫語),難道中國作家寫不出來嗎?伍蠡甫也懷疑作者「有否抱著白色優越的心理」來寫這部小說。另一位譯者由稚吾也說,「平心而論,像這樣一部作品,在純藝術的觀點上,不應當能博得這樣的虛名。」但因為在美國暢銷,還是在1930年代出了好幾個中文譯本,包括伍蠡甫的《福地》和由稚吾的《大地》(啟明,1936)。其中由稚吾的譯本在台灣影響最大,各種未署名或署假名的版本大多是由稚吾本,包括遠景、書華等流通很廣的主流版本。

1982年,東方出版社也出版了一本《大地》,沒有署名譯者。1990年東方大改版之後,署名「林德娜」改寫,每章都加了章名,插圖也全部重繪。雖然東方這套世界少年文學早期大多由日文版轉譯,但《大地》的原作是英文(而不是譯者比較難找的其他歐洲語言),從英文改寫也不無可能。所以我原先也沒有認定這本一定是從日文轉譯的。只是我在日本的圖書館裡找其他童書的日文來源時,倒真的以圖破案,找到《大地》的日文源頭。所以,台灣的小讀者讀到的王龍和阿蘭,其實還經過日本譯者的改寫。美國作家以英文寫的中國故事,先譯成日文,再譯成中文,真是兜了一大圈。

1982年東方出版社的《大地》,沒有署名譯者


東方版的封面取自這張插圖,繪者為齋藤壽夫,1975年集英社版


1975年小尾芙佐譯的《大地》,集英社出版


《大地》的故事平鋪直敘:從王龍娶阿蘭的那天清晨開始敘述,如何去黃家領丫頭、生了兒子、買了黃家的地、飢荒、生了智能不足的女兒、到後來王龍致富、納妾、兒子們的發展等等。沒有什麼勇敢、機智的冒險,也沒有什麼理想(除了一直要買土地的執念)、沒有愛情(只有肉慾)、也沒有感人的親子關係,好像對小孩子沒什麼吸引力吧。但或許是「諾貝爾獎」和「賽珍珠」的名號,居然也出了兒童版。

到底兒童版會改些什麼呢?舉例來說,原作裡王龍的爸爸跟他說,窮人娶老婆當娶大戶人家的丫頭(不要嫁妝),又不要漂亮的,因為“Who has heard of a pretty slave who was virgin in a wealthy house?" (伍蠡甫譯:「臉子好點的卻又要不得,因為早早受了少爺們的糟蹋。」)這句在兒童版就刪掉了,只說「漂亮的女人只知道如何打扮自己,像我們這樣的莊稼人,並不需要這樣的女人」。看來少爺們會糟蹋漂亮丫頭這件事,雖然很普遍(從金瓶梅、紅樓夢到京華煙雲都有),但畢竟兒童不宜,還是得刪掉。

又,雖然內文強調阿蘭不美,但到了日本插畫家筆下,其實還是蠻美的。


日本畫家筆下的阿蘭其實還蠻美的,王龍也頗為健壯

  

東方版也採用了這張圖,但改為黑白的

在人物介紹中,也有幾個奇特的地方。一個是說王龍「以田事為樂」。王龍是貧農,種田是不得已的吧!如果沒有選擇,還能說「以XX為樂」嗎?另一個地方是說他在成為大地主之後,「雖然有一段期間曾誤入歧途」,這句話也有點好笑。誤入歧途?是說他沈迷於女色,娶了小老婆的事嗎?這可以用「誤入歧途」來解釋嗎?看起來主角光環還是有點沈重啊,改寫者努力幫他說好話,既「以田事為樂」,又「始終沒有忘記對大地的熱愛」。






結論:東方出版社林德娜改寫的《大地》,其實並不是從英文翻譯的,而是譯自小尾芙佐的日文版。更有趣的是,東方版還有簡體字版,2013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向東方購買了版權,出了簡體字版,改寫者照樣署名林德娜。所以這個中國的故事,先是透過美國作家賽珍珠、再經過日本譯者小尾芙佐和台灣譯者林德娜,才呈現在中國讀者的眼前。

2024年4月5日 星期五

真假王子?林鍾隆的《白馬王子米歐》

 

1984年水牛出版社的《白馬王子米歐》

瑞典作家林格倫(Astrid Lindgren)自從1980年嶺月引進之後,陸續也有其他譯者翻譯她的作品,但也跟嶺月一樣,都是透過日譯本轉譯。這本1984年水牛出版社的《白馬王子米歐》,譯者是詩人林鍾隆(1930-2008),受過日本教育,合理推測應該也是由日譯本轉譯。但是從哪一本呢?

1958年講談社的《白馬の王子ミオ》

我最早的猜測是山室靜翻譯的《白馬の王子ミオ》,1958年講談社出版,收錄在「現代兒童名作全集」。因為書名一致,而且瑞典文書名 Mio, min Mio 或英文書名Mio, my Son,都沒有提到白馬王子。日文版12章,中文版也是12章。

但找到書後,總覺得有點不太對。像是第六章章名是「黑暗的森林」,日文版卻是「むかしむかし、ひとりの王子が」(從前從前有一個王子),差異很大。不過最大的疑慮是插圖不太像。按照當時台灣由日譯本轉譯的習慣,通常插圖都會沿用日文版的圖。也許彩色改成黑白、筆觸比較粗糙、背景刪掉一些、甚至兩張圖併成一張都有,但基本上可以看出出自同一張圖。《白馬の王子ミオ》跟《白馬王子米歐》卻不是這樣,而是構圖不同。譬如說,第五章《到傍晚就會說話的井》,水牛版的圖是七個小孩坐在井邊,但講談社的圖卻只有五個孩子,構圖也不太一樣。

水牛版的插圖有七個孩子坐在井邊

講談社版的圖只有五個孩子

幾乎每張插圖都有這種感覺,有點像又不太一樣。老太太的姿勢、馬的樣子都有點不同。難道是台灣找人重畫?但水牛版沒有註明繪者,畫的又太好,簡直超越講談社。十分不解,就暫時沒有繼續查。直到最近重新整理林格倫作品時,看到2009年陳靜芳譯的《米歐王子》(天下),才赫然發現水牛版的插圖是原作插圖,即Ilon Wikland所繪,反而講談社的是仿畫,繪者是松田穰。至於五個孩子和七個孩子,是因為主角米歐和他的朋友來此,看到五個孩子在井邊,就跟他們一起玩;所以五個孩子是住在這裡的,七個孩子是加了米歐和他的朋友。兩張畫都有道理。

接下來的問題就是,難道水牛的編輯會捨講談社的插畫,而直接去翻印瑞典原作的插畫嗎?好像也不太可能。所以我又搜尋了比較新的版本,發現岩波書店在1967年出版了大塚勇三譯的《ミオよ わたしのミオ》,封面用的就是瑞典原作繪圖。

1967年大塚勇三譯本(岩波)

1954年瑞典文原作封面(取自wikipedia)

昨天大塚勇三譯本到手,果然解決了所有疑慮。中日文版插圖都用原圖,所以都一樣(除了中文版的封面是仿畫,還把兩個男孩改成一個);第六章標題大塚版是「王子は暗い森をとおっていく」(王子通過了黑暗的森林),也解決了為何中文版譯為「黑暗的森林」。而中文版正文前的《「白馬王子米歐」簡介》,經過比對,也是節譯自大塚勇三的譯者後記。

岩波版的插圖是原圖:七個孩子在井邊


結論:林鍾隆的版本譯自1967年大塚勇三的《ミオよ わたしのミオ》,而不是1958年山室靜的《白馬の王子ミオ》。1958年講談社版本也有瑞典文版權,但也許講談社沒有買插畫版權,所以找了插畫家重繪?中文版用了講談社書名,封面也重繪,但從內文來看,還是譯自岩波版。







2024年3月24日 星期日

幫忙媽媽洗頭的小偵探

這幾天在整理《少年偵探團》和《愛彌兒捕盜記》,忽然想起一篇《東方少年》月刊上的故事,不知來歷,但開頭就是小主角幫忙媽媽洗頭。翻出來一看,果然主角叫做愛米爾。這是1954年《東方少年月刊》上連載的《少年捕盜團》。沒有註明原作,只有「鄭克段 文」和「老林 畫」。故事開頭是:「愛米爾的母親在諾伊斯達德街上,開著一間規模很小的美容院。」

1954年《東方少年》月刊連載的「少年捕盜團」


我找到日文的來源,是1954年《小學五年生》上的連載《仲よし探てい団》(感情很好的偵探團),上面也沒說明原作來歷,只有「三谷晴美(文)、武田將美(え)」;難怪東方少年也沒作者介紹。一般看到的《小偵探愛彌兒》都是用原作插圖,是Walter Trier 所繪,黑白線條簡潔生動。但《小學五年生》卻重新繪圖,細節比較多。Trier 的洗頭圖只有媽媽和客人的頭(請見前一則貼文),武田將美的圖還有鏡子、洗髮精、椅子、提著水的愛彌兒從門口進來,門上還有門簾,媽媽身後還有掛著的毛巾,甚至還有花...非常詳實,而且是彩色的。《東方少年》改為單色印刷,也減少了一些細節,看來比較樸實,但還是很生動。

《小學五年生》的插圖增加很多細節


《東方少年》的插圖是單色的,細節也較少


林雪清譯本採用原作Trier插圖



這篇是刊登在兒童雜誌上的,所以情節省略很多,第一次連載就寫到第五章了,也就是愛彌兒在火車上睡著,醒來發現媽媽給的一百四十馬克不翼而飛,驚慌失措的情景。
三谷晴美就是作家瀨戶內晴美,出家後法名「瀨戶內寂聽」。她在1950年代改寫了不少兒童文學作品。洪炎秋翻譯的《丁香花下》,就是根據三谷晴美翻譯的《リラのさく家》。

2024年3月23日 星期六

跨海而來的小偵探愛彌兒

1977年牧童出版社的《愛彌兒捕盜記》



1977年牧童出版社的《愛彌兒捕盜記》和1979年水牛出版社的《少年偵探團》,雖然書名不同,但來源都是德國作家凱斯特納(Erich Kästner,1899-1974)的名作 Emil und die Detektive(1929)。《愛彌兒捕盜記》的譯者署名「林清」,《少年偵探團》的譯者則是名詩人林鍾隆。由於這兩家出版社都有不少作品是透過日譯本轉譯的,我猜想這兩本很可能也是譯自日文本,甚至有可能是同本異譯。
《少年偵探團》的底本很容易就確認了,是1962年高橋健二的《エーミールと探偵たち》(岩波書店)。除了章名標題一致之外,林鍾隆版本還有一些日文痕跡,如「皇帝並木街」、叫做「火曜日」的小孩、「約束」(約束,約定的意思)、「信用別人」(人間を信用,信任別人的意思)等,都可以在高橋健二的版本中看到一模一樣的用詞。

左:高橋健二譯《エーミールと探偵たち》 右:林鍾隆譯《少年偵探團》


奇怪的是,出版年差不多的《愛彌兒捕盜記》,居然不是從高橋健二的《エーミールと探偵たち》翻譯的。章名差異很大,「皇帝並木街」翻成「凱撒街」,「火曜日」翻成「禮拜五」,最奇怪的是金錢數量也不一樣。根據林鍾隆/高橋健二譯本,媽媽交給愛彌兒140馬克,其中100馬克的鈔票一張,20馬克的鈔票兩張。120馬克是要給婆婆的,其他20馬克當作愛彌兒的旅費和零花。但林清的譯本說,媽媽給愛彌兒120塊(沒有說明什麼幣),一張100塊鈔票跟兩張10塊鈔票,其中110塊要給外婆,剩下10塊零花。為什麼有這麼奇怪的改動呢?最後愛彌兒抓到大盜,得到警察局賞金1000馬克,林清的譯本卻是五萬元?

牧童版版權頁譯者署名「林雪青」,不同於封面上的「林清」。
真正譯者是「林雪清」


百思不得其解之際,看到牧童版的版權頁譯者居然是「林雪青」,和封面上的署名「林清」不同。該不會真正的譯者是戰前的那個林雪清吧?沒想到真的是!牧童版就是林雪清1934年的同名譯本,由上海兒童書局出版。林雪清是日文譯者,從日譯本轉譯過《海地》(即阿爾卑斯山的少女)、《苦兒努力記》(即苦兒流浪記)等兒童文學名作。所以我再找出1934年以前的日譯本來比對,果然解決了金錢疑雲,確認林雪清的底本是1934年的《少年探偵エーミール》,由菊池重三郎翻譯,中央公論社出版。

1934年林雪清譯《愛彌兒捕盜記》
來源:國家圖書館

1934年菊池重三郎譯《少年探偵エーミール》
來源:日本國會圖書館


在菊池重三郎版本中,媽媽給的錢是「百圓紙幣一枚,十圓紙幣兩枚,合計百二十圓。其中百十圓要給祖母...」(應該是換算成日幣的意思?),所以林雪清只是照譯。但菊池本中最後的賞金是五百圓,不知為何林雪清竟一口氣提高到五萬元,大概這樣小孩更有發大財的感覺?高橋健二的「皇帝並木街」,菊池重三郎音譯「カイザー街」,難怪林雪清譯本作「凱撒街」;但火曜日還是火曜日。火曜日是星期二,為什麼林雪清翻譯成「禮拜五」?(難道是受了魯濱遜漂流記影響嗎?)

牧童版的人物介紹與正文



上海兒童版的人物介紹排版比較理想,不會與正文相混
來源:國家圖書館


中央公論版的人物介紹排版最為清楚
來源:日本國會圖書館



結論:這兩本1970年代台灣出版的同一本凱斯特納作品,雖然出版時間差不多,也都是由日譯本轉譯,但其實傳播路徑大不同。
《愛彌兒捕盜記》翻印戰前林雪清的《愛彌兒捕盜記》(1934),林雪清則轉譯自菊池重三郎的《少年探偵エーミール》(1934)。仔細看內文,還留下一些時代的痕跡,如「巡官老爺」(警官)、「夜飯」(晚餐)、「機關車」(火車頭)等等,似乎不是台灣1970年代常見的語彙。又,菊池重三郎(1901-1982)是立教大學英文系畢業的,也有可能是從英文譯本轉譯。
林鍾隆的《少年偵探團》則是轉譯自高橋健二的《エーミールと探偵たち》(1962)。高橋健二(1902-1998)是著名的德國文學學者和德文譯者,譯過格林童話,應該是由德文直譯的。

2024年3月13日 星期三

林格倫的重要推手嶺月

以「長襪皮皮」聞名全球的瑞典女作家林格倫(Astrid Lindgren, 1907-2002),早期在台灣的重要推手是嶺月。嶺月從1980到1982年間譯出了六部林格倫作品(嶺月用的譯名是林葛琳),都是由日譯本轉譯,包括:
1. 少年偵探 (純文學 1980)
2.目擊者 (純文學1980)
3. 間諜團 (純文學1980)
4. 誰來要我(王子 1981)
5. 小女超人(國語日報 1981)
6. 小子立大功(國語日報 1982)


左:1957年岩波書店版 右:1980年純文學版

少年偵探的三集都是在1980年四月出版的



其中「少年偵探」、「目擊者」、「間諜團」三冊是系列作品,1979年在民生報兒童版連載,連載完由純文學出版單行本;「誰來要我」先在王子半月刊連載,連載完由王子出版單行本;最後兩冊則是由國語日報發行。


左:1964年岩波書店版  右:1981年國語日報版


嶺月在「小女超人」的前言中,說明她是根據大塚勇三的日譯本翻譯的,也特別感謝日文版的插畫家櫻井誠。不過,其實其他五冊也全都是譯自日文版,而且都是出自同一位日譯者尾崎義的手筆。這六冊全都是岩波少年文庫,也可看出岩波立意開新風氣,有別於講談社、偕成社、小學館那種改寫給兒童看的世界文學。
不過,嶺月阿姨畢竟是溫柔的兒童文學作家,她對皮皮還是做了一些修改。她說皮皮曾經一路走一路吃路邊有毒的植物,「我擔心有糊塗孩子會模仿,所以改為皮皮一路走一路念:這種草有毒不能吃⋯⋯」,還有皮皮曾把杯底剩下的牛奶倒進耳孔裡,說說這樣能夠預防耳炎。「我想到萬一有小孩模仿,太危險了,所以把這一段省略。」看起來嶺月阿姨真的很擔心她的小讀者。
其實嶺月還改了一個燕窩的故事。嶺月的版本裡,皮皮說有一個印尼小女孩叫做瑪麗。她爸爸很疼女兒,天天買燕窩給她吃。但瑪麗拒絕吃燕窩,她爸爸就說不吃燕窩,其他東西也不能吃,最後瑪麗就活活餓死了。我覺得這故事有點古怪,看了日文版和英文版,原來主角是一個叫彼得的上海小男孩,因為爸爸叫他吃燕窩,他不吃,最後餓死了。看來嶺月阿姨也覺得這個故事有點不妥(男孩吃什麼燕窩?而且有醜化中國人的嫌疑?),所以她把故事改成印尼,也把小男孩改為小女孩。


左:1965年岩波書店版  右:1981年王子版



英文版封面

瑞典文版封面


「誰來要我」後來在志文重出時改名為「孤兒賴思慕流浪記」,主角是孤兒賴思慕。他從小生活在惠光孤兒院,院童全都姓賴,除了賴思慕以外,還有賴文儒、賴丕德、賴利夫;女生有賴麗芙、賴麗丹、賴惠琳、賴露娜...翻譯策略相當歸化。賴思慕因為得罪了孤兒院院長,害怕被處罰,溜出孤兒院去流浪,中間遇到好心的流浪漢,因緣際會一起破了一起強盜案,後來順利被農場主人收養。


左:1965年岩波書店版  右:1982年國語日報版


「小子立大功」的主角和「誰來要我」的主角賴思慕同名,日文都是ラスムス(原文都是Rasmus),所以嶺月在「小女超人」的前言中把「小子立大功」書名譯為「小英雄賴思慕」,顯然以為這是系列作品。但其實「小子立大功」的主角並不是孤兒,而是警官之子,與前作無關。所以嶺月只好另外取名,把「小子立大功」的主角命名為「藍普斯」,姊姊叫「藍芙俐」,爸爸叫「藍巴克」。故事中有高中生戀情、姐弟情深、冒險、小狗等,是一個輕鬆有趣的少年故事。
嶺月本名丁淑卿(1934-1998),出身鹿港名門丁家,小學接受日本教育,譯作大都由日文轉譯。她的著作也不少,「鹿港少女」系列回憶兒時種種,非常好看。

2024年2月11日 星期日

環遊世界八十天是旅遊觀光書?

1977年牧童出版社的環遊世界八十天

凡爾納的《環遊世界八十天》應該算是兒童文學經典了,坊間有各式各樣的兒童版本。這本1977 年牧童出版社的版本,封面是四個人騎在大象上,就是他們在印度遇到鐵路沒鋪完,只好花大錢僱用大象趕路,後來才會在途中救了要被殉葬的王妃。用這張畫當封面當然沒問題,但封面右上角的「旅遊觀光」就有點匪夷所思了,難道真以為這是本印度旅遊書嗎?

譯者徐漢斌是苗栗人,台大外文系畢業。台大系統可以查到他的畢業論文:《灣頭十二景》,就是翻譯 Katherine Mansfield 的小說 “At the Bay”,畢業年是1958年。由於他的學號開頭是43,表示入學年是1954。推算起來可能出生於1935或1936,也就是上過至少四年的日本小學。看起來英文日文都很好,那麼這究竟是從英文還是日文翻譯的呢?

因為牧童的多本書都是從日文翻譯的,所以我也從日文童書去找,最後發現其實徐漢斌是從河出書店的《八十日間世界一周》轉譯的。封面取自這張插圖:

河出版的插圖


不過河出版並不是單行本,而是與凡爾納的另一本名作《十五少年漂流記》合刊。《八十日間世界一周》的譯者是江口清,而《十五少年漂流記》的譯者是石川湧。書封是一個少年在海上開船,是《十五少年漂流記》的插圖。


河出版是兩本小說合刊,還有吉永小百合的推薦


昭和42年(1967)年出版



跟眾多《環遊世界八十天》的兒童版本比較起來,河出版是相當完整的。原文37章,河出版有36章。第一章英譯本的標題是:“In Which Phileas Fogg and Passepartout Accept each other, the one as Master, the other as Man”,是從法文直譯的:DANS LEQUEL PHILEAS FOGG ET PASSEPARTOUT S'ACCEPTENT RÉCIPROQUEMENT L'UN COMME MAÎTRE, L'AUTRE COMME DOMESTIQUE.  日譯本直接說:「福格先生雇了巴斯巴爾陶當佣人」,中譯本卻是「千里馬遇到伯樂」,相當歸化。但第一章兩人只短暫交談幾句話,說不上是千里馬和伯樂吧?好像有點誇飾。不只第一章的標題,後面標題還有「惺惺相惜」、「禍從口出」、「英雄救美」、「各懷鬼胎」、「患得患失」、「大意失荊州」、「吉人天相」、「塞翁失馬」等成語,讀來頗為有趣。



江口清日譯本的第一張插圖是福格先生

徐漢斌譯本的第一張插圖係模仿日譯本插圖



徐漢斌是牧童的重要譯者,除了這本不是觀光旅遊書的《環遊世界八十天》之外,也翻譯了凡爾納的另一本小說《魔鬼的發明》、威爾斯的《透明人》、《星際戰爭》、還有《地球末日》(When Worlds Collide by While & E. Balmer)等科幻小說,都是從日文翻譯的。《地球末日》的作者寫「龜山龍樹」,其實龜山龍樹是日譯者。 看來徐漢斌很喜歡科幻小說呢。


說明:
《星際戰爭》:譯自荒正人譯《宇宙戰爭》。1967: 河出書房。(少年少女世界の文學7,與福爾摩斯合刊)。原作為H.G. Wells的The War of the Worlds.
《透明人》:譯自武田武彥譯《とうめい人間》。1967:講談社。原作為H.G. Wells的The Invisible Man.
《地球末日》:譯自龜山龍樹譯《地球さいごの日》。1972: 講談社。原作為While & E. Balmer的 When worlds collide.
《魔鬼的發明》:譯自內田庶譯《惡魔の發明》。1972:講談社。原作為Verne的Face au drapeauFacing the Flag)
《環遊世界八十天》:譯自江口清譯《八十日間世界一周》。1967: 河出書房。(少年少女世界の文學17,與十五少年漂流記合刊)。原作為Verne的Le tour du monde en quatre-vingts jours
《奇幻界失蹤記》譯自福島正實《異次元失蹤》。1969: 盛光社。

2024年2月9日 星期五

不是給小孩看的天方夜譚

在華麗而又廣大的,裝飾得精緻異常的蒸氣浴室裡面,我脫去衣服,女的也脫掉了,一起在熱水裡洗浴,女的還親切地替我洗擦背上。...然後和她一起度過那個深夜。那種夜間,實在可說是一生之中,未曾遇到過的夜間!歡樂直繼續到第二天的正午以後方才中止。

這種文字,當然不是給小孩看的。這是出自1948年上海新潮出版社的《腳夫艷行記》,譯者是季諾。

1948年出版的第一冊《腳夫艷行記》

第一冊《腳夫艷行記》有總序,介紹了故事來源、重要歐洲譯本、中譯本等。總序中說:

過去,我們已有的譯成中文的幾種「天方夜譚」,如商務印書館版奚若氏的譯本(文言),中華書局版屺瞻生氏的譯本,世界書局版彭兆良氏的譯本,以及亞東圖書館版汪原放氏的譯本「一千O一夜」,都是依據蘭底節譯本翻譯的,也都是以兒童和青年為對象。
可惜這段話中提及的四個中譯本,都不是根據蘭(Edward Lane)的譯本翻譯的,我在論文《擔了虛名的蘭氏:《天方夜譚》轉譯底本考(1900-1949)》已一一詳列證據駁斥。事實上,上面這些譯本都是根據Galland法譯本的英譯本、改寫本再轉譯的。
由於之前各種中譯本都至少經過法、英兩重轉譯,有些還是從改編本翻譯,理論上Burton是從阿拉伯文直譯,中文譯本至少轉譯次數少了一點,應該比較接近原作。但Burton譯本也有自己的問題,特別添加性愛場面,出版限定版等等,逼得後來遺孀還要出版潔版,恐怕也不像季諾說得那麼「忠實」就是了。

「腳夫艷行記」是一組故事,奚若版叫做「三葛陵達五幼婦」(Three Calenders, and Five Ladies)或「三僧五女」,敘述一個腳夫遇到一個美女,幫她揹了一堆採買的東西跟她回家,發現家裡還有另外兩個美女,腳夫遂跟三個美人喝酒飲宴,此時有人敲門,原來是三個葛陵達(托缽僧),最後又有微服出巡的蘇丹及兩個侍從也敲門進來參加宴會,一共十個人輪流講故事。三個葛陵達原本都是王子,各有各的悲慘遭遇,包括「生壙記」(波斯古墓派故事:一個王子與妹妹相戀,因為不見容於世,因而蓋了一座活死人墓,在裡面放了大量的食物用品,打算兩人一輩子關在裡面不出來)、「樵遇」(落難王子淪落為樵夫,在森林發現魔神宮殿,與被魔神拘禁二十五年的公主相戀,魔神發現後殺了公主,把王子變成猴子)、「金門馬」(遇到船難的王子發現一個美少年,因為預言會被自己所殺而避居地下,兩人和睦共度四十天後,因為拿水果刀手滑而真的殺了對方)。至於家裡只有三姐妹,為何標題叫做三僧五女呢?因為有另外兩個壞姊姊對小妹恩將仇報,謀財害命,被變成兩隻黑狗了。
這組故事香艷成分不少,「金門馬」的王子還跟四十個公主輪流過夜,真的兒童不宜。Burton版本又以香豔聞名,所以就會有這種情節:
在華麗而又廣大的,裝飾得精緻異常的蒸氣浴室裡面,我脫去衣服,女的也脫掉了,一起在熱水裡洗浴,女的還親切地替我洗擦背上。...然後和她一起度過那個深夜。那種夜間,實在可說是一生之中,未曾遇到過的夜間!歡樂直繼續到第二天的正午以後方才中止。」
奚若版比較起來就含蓄多了:
「予...獲麗人眷睞,喜極不能言,張口如坐雲霧中。俄而主導予浴。浴竟則易服,...相與酬酢譚笑,樂甚。夜闌,始歸寢。」
「公主脫衣服一起洗」這種情節,果然還是只有Burton版才有。

季諾雖然考證不實,但這兩本譯本是根據英國軍官Burton的譯本翻譯,的確是跟前面的各家譯本不同,頗有新鮮感。跟據季諾的說法,他們預計出十輯,每輯五冊,共計五十冊,希望提供給讀者「毫不刪節」的忠實譯本。可惜他們只出版了前兩冊,就遇到時代大變局,再也沒有見到其他冊出版。

1948年出版的第二冊《神燈》

根據版權頁,至少已經翻譯了四冊